《山窗下》楊牧① 原文閱讀

　　②山澗的悠冷，瀑布的激越，手掌大的綠葉，粉頰似的紅花。從一座深山走出來的那種失落了什么又獲得了什么的惆悵，惟啼鳥知曉。

　　③有一天下樓推開后院的紗門，迎頭是一陣寒雨;那時我正想步行去校園聽音樂會。馬路一片濕寒，雪融了以后，春天正躡足行來，西邊的教堂正有人在唱詩，不知道他們在贊美什么。也許是贊美一千個湖泊，也許是贊美一萬重青山，也許是哭泣，也許是平凡的憂郁而已。

　　④有一次驅(qū)車東下去芝加哥，黃昏時分過一條小河，石橋下是蓊郁的樹木，那時還是秋深時節(jié)，紅葉在暮光里罩著一重白霧;橋邊立了一塊木牌，寫道“野狼河”，一份孤寂蠻荒的情調(diào)。等我從芝加哥回來的時候，重過“野狼河”，心里撞擊的感覺卻輕得多，我?guī)缀跬说谝淮谓?jīng)過“野狼河”時的恐懼和寂寥。生命原是可以改變的，情景的感覺更可以改變。每一秒鐘我們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，也在摧毀舊有的印象。

　　⑤后來我?guī)状温犚姴窨煞蛩够摹兜谖褰豁懬发冢己茏匀幌氲胶谝沟暮L(fēng)、細(xì)雨和院子里等待抽芽的兩棵大榆樹。我現(xiàn)在來記述這些，來紀(jì)念這塊土地。一年來的默想，使我覺悟到原來異鄉(xiāng)風(fēng)月、春秋、風(fēng)雪使我驚訝的，不僅是那種陌生的滿足而已，而是對于另一塊土地、另一段歲月的回憶和思念。這使我想起二十歲那年，初從一位劍橋畢業(yè)的英國先生讀希臘悲劇的那回事。那是有一年的秋天，冷沁的上午，我們讀到索福克勒斯的“俄狄浦斯王”，當(dāng)那位先生高聲念到俄狄浦斯王目盲后的呼喚――啊命運，命運!――我仿佛是一剎那被造物拍醒。現(xiàn)在我才了解，那原來也不是文學(xué)或古典的力量，那是記憶的力量，一切悲慘的想象確實在一瞬間被詩句剝得坦然，鮮血淋漓。最近再讀希臘悲劇，感受便已經(jīng)不同了。

　　⑥這是失落了什么呢?抑是獲得了什么呢?歲月和路程把心靈磨得蒼老;思維和沉默把萬重青山抹上一層白霧，蓋上許多可怕的聲響。有一位批評家說福克斯的小說是荒涼的，帶著號角的聲響。――其實生命整個都相當(dāng)荒涼，帶著號角的聲響。

　　⑦而人的思想每分鐘每秒鐘都在錯亂，都在轉(zhuǎn)變;有時自以為定型了的浪濤，也會像夢魘一般化為暴雨，像暴雨似的卷來。若是你曾經(jīng)獨自在家鄉(xiāng)一條熟悉的山路里行走，若是你曾經(jīng)想過到深澗里去洗濯你的身體，若是你曾經(jīng)為一片漂流在谷底的敗葉悲悼，你駐足哀傷，忽然一場暴風(fēng)，你逃到一個山洞里等待天晴――你若也曾經(jīng)有過那種經(jīng)驗，你就會覺得生命的充實和空虛。

　　⑧生命的充實和空虛原是不容易說清楚的。冬天的時候，假期里，愛荷華城靜極了，有一天中午，我在門口等一位教授接我去他家參加圣誕餐會。那時是十一點半，雪已經(jīng)下了三個鐘頭了，我推開門時，雪仍在下，街上靜得沒有一絲聲音，路上鋪著一條厚棉絮，沒有汽車，沒有行人。雪無聲地落，覆蓋在一切物體上，小學(xué)校的體育場，河岸的樹林，都靜默得像死亡。我那時就說不出那種死寂到底應(yīng)該是自然萬物的充實抑是自然萬物的空虛。我甚至不知道那種死寂到底應(yīng)該是一種靜謐抑是另一種嘈雜――這正和我小時候看海一樣。

　　⑨你能夠說大海是喧嘩的嗎?即使你站在沙灘上，你聽見大海的喧嘩嗎?也許你什么也沒聽見，也許那隆隆的幻象只是你心靈的沖擊，也許是愛的呼喚，也許是憧憬的翻騰……

　　⑩我只知道記憶里有許多青山，通過了時間和空間的迷霧，不知道失落了或獲得了什么。我不能不低回;始憐幽竹山窗下，不改清陰待我歸④。

　　(節(jié)選自《葉珊散文集》，有刪改)

　　【注釋】①楊牧：臺灣作家，筆名葉珊。②《第五交響曲》：以命運為主題。③始憐幽竹山窗下，不改清陰待我歸：出自唐朝錢起的《暮春歸故山草堂》，“憐”意為“愛”。

　　《山窗下》閱讀習(xí)題

　　12.為什么說“生命原是可以改變的”?(4分)

　　答：

　　13.第⑤段寫到幾次聽見柴可夫斯基的《第五交響曲》，有何目的?(4分)

　　答：

　　14.第⑧段描寫雪景，有何作用?(4分)

　　答：

　　15.有人認(rèn)為這篇文章意在悲嘆“人生無常”、“人生如夢”，你是否同意這種觀點?為什么?(5分)

　　答：

　　《山窗下》閱讀答案

　　12.因為隨著人生經(jīng)歷的不斷豐富，我們對生命的感覺、理解和態(tài)度是可以改變的。(4分，照抄原文“情景的感覺……舊有的印象”得2分)

　　13.為了引出對逝去歲月的追思，對人生經(jīng)歷的不同體驗和感悟，對命運的思考。(3分)

　　14.渲染雪后自然界靜寂的氛圍，觸發(fā)對自然萬物靜寂的感悟，進(jìn)而引發(fā)人們對生命是充實還是空虛的思考。(4分)

　　15.答案示例：不同意。因為作者從對“失落”與“獲得”、“空虛”與“充實”的辨悟中，感悟到有“失落”就有“獲得”，人不應(yīng)在“失落”時悲嘆，而應(yīng)“帶著號角”與命運抗?fàn)?生命的“充實”和“空虛”是“不容易說清楚的”，但人不應(yīng)陷入“悲悼”“哀傷”之中，在惆悵憂郁的背后，應(yīng)擁有對人生、對生命的憧憬與追求。(6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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